唐代太监鱼朝恩(722-770)安史之乱后随唐玄宗出逃,侍奉太子李亨,颇得重用。永泰年间,代宗加封鱼朝恩判国子监事,兼光禄、鸿胪、礼宾等职,进封郑国公。朝恩既已贵显,乃学讲经为文,执《周易》升高座。宋理宗时权臣贾似道(1213-1275)多次以弃官相要挟,逼迫度宗不断给他封官加爵。贾除撰有《悦生堂随钞》及《促织经》外,还是个很有造诣的艺术鉴赏家。这两个都不算僻典,林纾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大概都能读懂。以判国子监(国子监最高长官)来影射北京大学校长,这很容易理解;而更贴切的“今典”是1922年年底及1923年初,蔡元培一直与北京政府抗争,1923年1月17日更是为抗议教育总长彭允彝干涉司法独立与蹂躏人权,愤而辞职并立即离京。此事引起很大风波,报纸连篇累牍报道,可谓路人皆知。林纾可以不同意蔡元培的立场,但嘲笑他没有学问,且辞职是为了加官晋爵,这明显不入流。因为,按照那个时代的伦理道德及学术标准,这位前清翰林、留学德国多年、曾任民国首任教育总长的北大校长,无论如何是值得尊敬的。
这篇《续辨奸论》当初并没有引起关注,若蔡元培看了,必定还是那句话:“林君詈仆,仆将哀矜之不暇,而又何憾焉。”林纾空有一腔卫道热情,可惜不太会说理,再加上喜欢骂人(33),那就更是落了下风。用这种办法,不但打不倒蔡元培,反过来还伤害了自身。
三 “修身”抑或“古文辞”
在《致〈公言报〉函并答林琴南函》中,蔡元培反驳林纾关于北大主张“覆孔孟,铲伦常”的指责,称教员“其在校外之言动,悉听自由”,接下来,蔡校长软中带硬,反唇相讥:
譬如公曾译有《茶花女》《迦因小传》《红礁画桨录》等小说,而亦曾在各学校讲授古文及伦理学,使有人诋公为以此等小说体裁讲文学,以狎妓、奸通、争有妇之夫讲伦理者,宁值一笑欤?(34)
这里的各学校,主要指向林纾在京师大学堂及北京大学的授课经历。
林纾之“主大学讲席”,分为前后两段:光绪三十二年八月至宣统元年十二月(1906年9月-1910年1月)任预科及师范馆“经学教习”,宣统二年正月至民国二年阴历三月(1910年2月-1913年4月)任分科大学“经文科教习”。不是林纾转行,而是大学堂在发展,第一批预科学生毕业后,酝酿已久的分科大学方才得以成立。其中文科大学设中国文学、中国史学两门,林纾于是得以专心讲授古文。只可惜好景不长,三年后,林纾便被正值风雨飘摇的北京大学解聘了。
主大学讲席七八年间,林纾有很多著述,但与教学密切相关的,主要是1916年3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的《修身讲义》,以及1913年6月起在《平报》连载,1916年由北京都门印书局刊行的《春觉斋论文》(35)。在现代大学教书,必然受制于学堂章程及课程设计,不是自家擅长什么就讲什么。这两种与职务密切相关的著述,毫无疑问,前者对应的是预科及师范馆的伦理课,后者则属于大学部的中国文学课。有趣的是,讲授时间在后的“论文”,发表却在《修身讲义》之前,隐约可见世人评价以及作者的自我定位。
林纾所编《修身讲义》分上下册,封面及书眉均有“师范学堂、中学校”字样,标明适用范围。撰于1915年的序言,对该书的编纂宗旨及讲授效果有完整的记述:
南皮张文襄公长学部时,令各校以儒先之言为广义,逐条阐发,以示学生。时余适应李公柳溪之聘,主大学预科及师范班讲席,取夏峰先生《理学宗传》中诸贤语录,诠释讲解,久之积而成帙。迨业毕,遂移文科讲古文辞,不再任此矣。窃谓集英俊之少年,与言陈旧之道学,闻者必倦。而讲台之上,亦恹恹以晷刻为长。践此席者,多不终而去。自余主讲三年,听者似无倦容。一日钟动罢讲,前席数人起而留余续讲。然则余之所言,果不令之生倦邪?后此又试之实业高等学堂,又试之五城中学堂,皆然。似乎此帙为可存矣。(36)
第一,此讲义除在京师大学堂预科及师范班讲授外,还在实业高等学堂、五城中学堂等使用;第二,作者认同明末清初理学大家孙奇逢(1584-1675)的讲学宗旨,同样“朱陆并举,以有益于身心性命者为宗”;第三,具体讲授时,选择孙纂《理学宗传》中诸贤语录,“逐条阐发,以示学生”;第四,因讲者对先贤之言体会深刻,表达生动,教学效果极佳,因此,才有必要在结束讲课多年后,刊行此讲义。
“伦理”作为新式学堂的必修课,小学、中学(及师范)、大学均有开设。查1902年颁布的《钦定高等学堂章程》及《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》,无论政科、艺科还是预备科,每年均必须开设伦理课,其教学目标是:“考求三代汉唐以来诸贤名理,宋元明国朝学案,暨外国名人言行,务以周知实践为归。”(37)具体到林纾任教的京师大学堂师范馆,同样是伦理课排第一,不过四年教学任务略有分工:第一年“考中国名人言行”,第二年“考外国名人言行”,第三年“考历代学案,本朝圣训,以周知实践为主”,第四年“授以教修身之次序方法”(38)。这只是纸面文章,查当年坊间所刊各种伦理或修身的讲义,没有如此细致划分的。倒是林纾与蔡元培各自所编“修身讲义”在宗旨及体例上的巨大差异,值得认真辨析。
1910年2月商务印书馆刊行陆费逵所编“师范讲义”之《修身讲义》,版权页上有“山阴蔡元培编辑”之《中学修身教[科书]》的广告:“此书原本我国古圣贤道德之要旨,参取东西伦理学大家最新之学说,自修己,推及家族、社会、国家。秩序井然,有条不紊,说理精透,行文简亮,毫无枯寂干燥之弊,非寻常修身书所可比。”此时书尚未刊,两年后商务印书馆正式推出时,曾在1912年6月22日《民立报》刊登广告,措辞多有修订,删去了“自修己,推及家族、社会、国家,秩序井然,有条不紊”,以及“毫无枯寂干燥之弊,非寻常修身书所可比”,增加了“本书为山阴蔡先生留学德国时所著”,目的是说明此书为何能“熔中外于一冶”。至于结尾处的“出版后大受学界欢迎,原书分订五册,今重行修订,合订一册”,终于让我们明白,此乃旧书重刊。
这就说到了蔡元培《中学修身教科书》的编纂及出版过程。因作者曾因言论大胆而被张之洞斥为“谬妄”,商务印书馆为稳妥起见,此书前三册1907年12月出版时署“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编”,1908年3月刊行后两册,方才称“蔡振编”(39)。民国成立,蔡元培成了首任教育总长,1912年的订正本于是堂堂正正地标明“山阴蔡元培编辑”(40)。问题在于,蔡元培1907年6月10日随出使德国大臣孙宝琦启程赴德,此前三天,张元济已有信称:“修身书第一册稿本已收到,感谢无已。未去国以前,如有续成者,仍望见寄为祷。”(41)考虑到此书不久即公开刊行,其撰写与作者之“留学德国”其实关系不是很大。
本文标题:古文传授的现代命运(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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