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初新文化运动兴起,旧派人物颇多不以为然,但挺身而出与之直接对抗的,却是前北大教员林纾。按世俗观念,这位前清举人、以翻译西洋小说起家的老先生,作为旧派人物的代表,分量其实是不够的(50)。你想代表旧派发言,可人家旧派并不怎么领情。林纾的这一尴尬处境,陈独秀早就说透:“其实林琴南所作的笔记和所译的小说,在真正旧文学家看起来,也就不旧不雅了。”(51)既然如此,林纾为何还要强出头呢?
除了上面提及的他与北大的“离合悲欢”,还有就是林纾对于自家古文水平的过分自信。1906-1913年任大学堂教习期间,除了结交名士,出版译作与自家小说,林纾在古文教学及推广方面,做了很多工作。如1907年应张元济、高梦旦之邀,编选十卷本的《中学国文读本》。这套1908-1910年间由商务印书馆陆续推出的古文读本,由当下(清朝)上溯周秦汉魏,林纾不仅自选篇目,逐文评批,每卷前还有序言(如《六朝文序》《唐文序》《宋文序》等)。类似的选本及评点,还有《评选船山史论》(1910)、《左孟庄骚精华录》(1913)、《〈古文辞类纂〉选本》(1918-1921)、《左传撷华》(1921)、《庄子浅说》(1923)、《林氏选评名家文集》(共十五册十六种,1924),以上各书,都是由当年在出版界坐头把交椅的商务印书馆印行。在林纾为“力延古文之一线”而作的四种努力中(52),比起亲自写作(如《畏庐文集》《畏庐续集》《畏庐三集》)、理论撰述(《春觉斋论文》《韩柳文研究法》《文微》)、招生授业(组织古文讲习会等)来,这选文及评点或许更值得注意。此等事务,琐琐碎碎,卑之无甚高论,但发行量大,市场占有率高,影响力不可小觑。
大概是互相关联,评点家林纾刊行自家所撰古文,销路也很好。1910年4月商务印书馆刊行的《畏庐文集》,选历年所作古文109篇,据前京师大学堂及北大同事姚永概1916年称:“畏庐名重当世,文集已印行者,售至六千部之多。”(53)到了1924年,商务印书馆刊行《畏庐三集》,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的高梦旦为其撰序,调门进一步提升:“畏庐之文,每一集出,行销以万计。”(54)为人作序,总是多说好话;但林纾的古文集得到读者的广泛认可,这应该不会假。正是因为有很好的销售业绩,商务印书馆才会在刊行林译小说的同时,不断邀林纾编选及评点古文。
无论出版文集还是选评古文,均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,这就难怪林纾充满自信。所谓归有光以后古文第一人的“自我期许”(55),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。同是闽籍老乡,年岁相仿且志趣相投的严复(56),对林纾的古文评价就很高。《严复集》中收录二诗,《题林畏庐晋安耆年会图》曰:“纾也壮日气食牛,上追西汉攡文藻。”《赠林畏庐》则是:“尽有高词媲汉始,更搜重译续虞初。”(57)后者乃严复为预祝林纾七十寿诞而撰,成于1921年9月27日,一个月后严复病逝于福州(58)。不仅严复这么看,史家钱基博对林纾的古文也有肯定的评价:“当清之季,士大夫言文章者,必以纾为师法”;“盖中国有文章以来,未有用以作长篇言情小说者,有之,自林纾《茶花女》始也。”(59)钱著《现代中国文学史》中这两句评语,可是“一字千钧”。不过,这里所说的“文章”,特指古文——准确说,应该是文言文。
出书多,在社会上影响大,不等于就学问渊深,文章精美。在专门家眼中,即便限制在唐宋古文派,林纾的地位也没有那么高。同为福建壬午科举人、后曾在京师大学堂同事且多有唱和的陈衍,便喜欢嘲笑林纾没学问。1932年阴历除夕,陈衍与后辈钱锺书谈近世学人之不能“根柢经史”,单靠“道听途说,东涂西抹”,举的例子便是严复、林纾与冒鹤亭。严复是留学生,“半路出家,未宜苛论”;而“琴南一代宗匠”,学问竟如此空疏,实在不能原谅。据陈衍称,林纾“任京师大学教习时,谬误百出”,“予先后为遮丑掩羞,不知多少”(60)。这还只是私下议论,无伤大雅;章太炎不一样,公开撰文抨击。1910年,流亡日本的革命家章太炎在《学林》第二册发表《与人论文书》,其中论及严、林文章:
并世所见,王闿运能尽雅,其次吴汝纶以下,有桐城马其昶为能尽俗(萧穆犹未能尽俗),下流所仰,乃在严复、林纾之徒。复辞虽饬,气体比于制举,若将所谓曳行作姿者也。纾视复又弥下,辞无涓选,精采杂污,而更浸润唐人小说之风。(61)
在尊崇魏晋文章的章太炎看来,林纾与严复的国学修养及古文写作,水平都不高,起码在同代人中不算优秀。这里有文派之争,牵涉章氏的学术立场;除此之外,也与太炎先生好作高论有关。
问题在于,辛亥革命成功,章太炎的声誉如日中天,弟子们纷纷进京任教。相形之下,历来对喜欢在文章中卖弄学问的“汉学”不以为然的林纾(62),则显得日渐没落。在《与姚叔节书》中,林纾大谈如何“不容于大学”,尤其对“以挦扯为能,以饾饤为富”、“剽袭汉人余唾”的“庸妄钜子”大加讨伐(63)。几年后,在一则公开发表的书札中,林纾称此“好用奇字,袭取子书断句,以震炫愚昧之目”的“庸妄钜子”,其弟子沈君在大学堂讲《说文》(64),这等于是不点名的点名。很明显,林纾是将自己的去职直接归咎于章太炎此前的批评。不能说这种怨怼没有任何道理(65),但只是埋怨章太炎,将此学术史上的大转折解读为个人恩怨,显然是把问题简单化了。
在林纾看来,前有“庸妄钜子”章太炎的恶毒攻击,后有“目不识丁,坏至十二分”的何燏时校长的昏庸裁断,自己才会被北京大学解聘。可实际上,导致林纾等老派人士去职的,是整个大的政治环境,以及教育制度的变化。说白了,林纾讲授古文的特长,如今已“英雄无用武之地”了。某种意义上,这一教育制度变革及思想文化演进的过程,林纾还曾积极参与其中。
1897年年底由友人魏瀚出资在福州刻版印行的《闽中新乐府》,是林纾的第一部诗集,内收新乐府诗29题32首,属于那个时代常见的提倡变法维新、救国自强的启蒙读物。其中多首涉及教育制度的反省,如《村先生》《兴女学》《知名士》等。《破蓝衫》之嘲笑八股文与科举制,尤其值得注意:“吁嗟乎!堂堂中国士如林,犬马宁无报国心?一篇制艺束双手,敌来相顾齐低首。”此诗篇以“救时良策在通变,岂抱文章长守株”结束(66),显示了林纾的见识。虽系一介书生,且以教书及写作为业,但林纾很清楚国家的命运在于变革学制。
本文标题:古文传授的现代命运(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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