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午战败,改革教育制度的呼声日高。1896年6月,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奏请广开学校(67);同年7月,山西巡抚胡聘之要求变通书院(68)。一反省新式学堂之得失,一提倡旧式书院的改造,共同目标是培养具备“真才实学”、能够“共济时艰”的“有用之才”;具体策略是加强“天算格致农务兵事”等西学课程,而摒弃“溺志词章”这一中国旧式教育的通病。日后的创建京师大学堂等,大致依此路径。
改革旧的学制,引进西式学堂,这是那个时代开明人士(包含封疆大吏)的最大共识。因此,即便康梁变法失败,京师大学堂照样成立,学制变革仍在推进。这一历史潮流,毫无疑问,林纾是认可的。在1907年所撰《〈爱国二童子传〉达旨》中,有这么一段:
强国者何恃?曰恃学。恃学生。恃学生之有志于国。尤恃学生人人之精实业。……今日学堂,几遍十八省,试问商业学堂有几也?农业学堂有几也?工业学堂有几也?医业学堂有几也?朝廷之取士,非学法政者不能第上上,则已视实业为贱品。中国结习,人非得官不贵,不能不随风气而趋。(69)
中间省略部分,是论证过去读书人苦攻八股,学的是宰相之业;如今八股消停,则转而专力于法政,“法政又近宰相之实业矣”。在林纾看来,只有学生们愿意攻读实业,才是国家之福。因此,“吾但留一日之命,即一日泣血以告天下之学生请治实业以自振”(70)。此文很有时代气息,也很能显示林纾的眼界与胸襟,故曾被郑振铎选入1937年生活书店版《晚清文选》。
可也正因为新式学堂注重“实业教育”,这一时代潮流,促使林纾等传统文人日渐边缘化。因张之洞、张百熙等人的努力,“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”终于得到了部分落实,大学堂里设立“中国文学”科目乃至学门。查1903年颁布的《大学堂章程》,在“文学科大学”里专设“中国文学门”,主要课程包括“文学研究法”、“历代文章流别”、“古人论文要言”、“周秦至今文章名家”、“西国文学史”等十六种。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,要求讲授“西国文学史”,以及提醒教员“历代文章源流”一课的讲授,应以日本的《中国文学史》为范本。此前讲授词章之学,着眼于技能训练,故以吟诵、品味、模拟、创作为中心;如今改为文学史,主要是一种知识传授,并不要求配合写作练习。诗文一事,虽说“诵读既多,必然能作”;但新式学堂排斥吟诗作文,将文学教育的重任主要交给了“文学史”,这已经注定了林纾等古文家在现代大学迅速没落的命运(71)。
现代大学设置很多专业,“中国文学”只是其中一课程、科目或学门;即便专研“中国文学”,也并非只学“古文”,还有诗词、小说、戏曲乃至外国文学等可供选择。退一万步,特别青睐“古文”者,也不一定对林纾的教学方式感兴趣。这就说到了林纾等桐城文家教学的长与短——长于体味、鉴赏、模仿,而短于视野、考辨、阐释。无论选本及评点,还是《春觉斋论文》《韩柳文研究法》《文微》等,林纾编撰的诸多涉及古文的书籍,均有此特点。不要说版本及考证,单是文章源流的辨析,陈衍的功力也在林纾之上——《石遗室论文》中若干重要论述,经由弟子陈柱《中国散文史》的传播,日后在学术史上留下了印记。林纾《春觉斋论文》的精彩之处,在于“应知八则”、“论文十六忌”、“用笔八则”等,至于“流别论”则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。正如舒芜所说,林著“对散文技巧的研求,一些个别论点,今天也还有可以借鉴的”,但“形式主义的烦琐,马二先生式的鄙陋,例如津津乐道归有光、姚鼐的圈点之妙之类”,实在不敢恭维(72)。这半个世纪前的评述,虽稍嫌苛刻,但大致判断准确。与此相近的,还有黄霖在《近代文学批评史》中的评价:“林纾的文论著作,虽有综合前人之功,条分缕析之力和不乏真知灼见之处,终因缺乏一种恢弘气象和新的理论开拓,故难免给人以陈腐、琐碎的感觉。”(73)
这不全然是才气问题,首先是工作目标的设定。林纾选评《古文辞类纂》时,在序言中含沙射影,批驳那些主张“古文宜从小学入手”或作文“时时复搀入东人之新名词”者(暗讽章太炎及梁启超),而后极力推荐姚鼐的《古文辞类纂》。下面这段话,前半指向姚鼐,后半更像是自我表白:
鄙意总集之选,颇不易易,必其人能文,深知文中之甘苦,而又能言其甘苦者。则每篇之上,所点醒处,均古人之脉络筋节;或断或续,或伏或应,一经指示,读者豁然。(74)
虽说熟读韩文(75),沉潜把玩,深思有得;而真正作文时,林纾追摹的是桐城文派。在林纾眼中,桐城古文“取径端而立言正”,而“天下文章,务衷于正轨”(76)。严整、干净、不枝蔓、无芜辞,这确实是桐城及林纾文章的特点,可过分循规蹈矩的结果是文章干瘪,缺乏生气。若连姚鼐装点门面的“考据”,以及曾国藩竭力引进的“经济”都不要了,只剩下那并不怎么高明的“义理”,和若干琐琐碎碎的技法(“辞章”),这古文是没有出路的。
要说学作古文,林纾不避琐碎,肯说多余话,循循善诱,确实能使“读者豁然”。虽说无法深入堂奥,但毕竟引路有功,这或许是教书匠的宿命。1916年商务印书馆推出的《浅深递进国文读本》,很能显示林纾的特点——此书精选历代古文78篇,依原题重作一浅一深两篇,供学习参考用。可以这么说,教人学写古文,林纾很用心,也很有一套。问题在于,科举制度已经废除,而大学里讲授中国文辞的,重学养而轻技巧,不再以模拟写作为目标。在新的教学体系中,林纾的才华派不上用场。对比早年北大的四部文学史讲义——刘师培的《中国中古文学史》、黄侃的《文心雕龙札记》、林纾的《春觉斋论文》、姚永朴的《文学研究法》,除了学派(前两者推崇六朝,后两者独尊唐宋),还有就是:
前者学养丰厚,后者体会深入,本该各有千秋。可为何前者一路凯歌,而后者兵败如山倒?除了时局的变迁、人事的集合,更有两点值得注意:一是六朝的文章趣味与其时刚传入的西方文学观念比较容易会通;一是朴学家的思路与作为大学课程兼著述体例的“文学史”比较容易契合。因而,此后几十年的“中国文学史学”,走的基本上是刘、黄而不是林、姚的路子。(77)
专业化教育的大趋势,使得即便讲授“中国文学”,注重的也是文学史的演进脉络,而不是具体的写作技巧。这么一来,大学堂里的位置,“文章家”必定逐渐被“学问家”所取代,这对林纾等古文家的打击是致命的。
1911年,上海国学扶轮社刊行《文科大辞典》,林纾为其撰序言,对借古文存国故仍有强烈的自信:
本文标题:古文传授的现代命运(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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